世界读书日:书籍发散“存在之光”建构“存在之壳” | 社会科学报
▋世界读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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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书籍点燃并散发着“存在之光”,我们藉由它抵抗存在之“偶性”所关联的种种恐怖——“黏滞”“破碎”“断裂”“无常”“死亡”等;同时它也是人类存在的“茧房”:只有不断突破,人类存在者才能最大限度地享有存在的“自由”。在世界读书日之际,让我们重思书籍,重思阅读。
原文 :《书籍发散“存在之光”建构“存在之壳”》
作者 |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研究所教授 王馥芳
图片 |网络
书籍是人类理性存在的明证和最高成就:书籍点燃并发散“存在之光”!在人类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一代又一代接续不断地凭靠书籍发散的“存在之光”创构了一种概念意义上的独特存在形式——“存在之壳”。从存在主义哲学出发,“存在之壳”是人类存在者面向自身存在之“偶性”所建构的一个人类赖以生存的“蜗牛壳”。就如蜗牛壳是蜗牛生命的一部分,“存在之壳”也是人类存在内在的一部分。又如蜗牛壳既是蜗牛生命安全的重要屏障也是生命的重负和局限, 书籍所建构的“存在之壳”同样是一体两面:一方面我们藉由它抵抗存在之“偶性”所关联的种种恐怖——“黏滞”“破碎”“断裂”“无常”“死亡”等等;另一方面它也是人类存在的“茧房”:只有不断突破,人类存在者才能最大限度地享有存在的“自由”!
一块看似“无蔽”的“林中空地”
人类存在者缘何需要并建构“存在之壳”?英国学者贝克韦尔(沈敏一译,2017:97)在《存在主义咖啡馆》一书中说: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拉链的世界里,“谁会需要哲学家啊”?但对哲学研究这个行业而言,“幸运的是,拉链卡住了,东西打破了”。“拉链卡住了,东西打破了”是一个有关存在的隐喻性表达:“拉链”隐喻存在之造物,“卡住了”隐喻存在被存在之造物所困。“东西”隐喻存在之实质,“打破了”隐喻存在之实质的破碎性。一言以概之,“拉链卡住了,东西打破了”是一个关于存在的终极隐喻:存在被存在之造物所困,且存在的实质是“破碎”。
如何理解存在之实质的“破碎性”?从存在主义哲学出发,“破碎性”是“偶性”这一绝对律的必然结果。亚里士多德(苗力田译,2003:94)指出,存在的意义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就“偶性”而言,二是就自身而言。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参见贝克韦尔,沈敏一译,2017:145)意义上的“偶性”指“事物那种随机、骇人的‘此性’”。“偶性”关联着种种恐怖:“黏滞”“破碎”“断裂”“无常”“死亡”等。“偶性”是绝对的,它取消必然性。人类自知无力对抗“偶性”的绝对性,故自人类有了语言文字之后,一代又一代就试图通过接续不断地书写和出版书籍来对抗存在之“偶性”所关联的种种恐怖。由此,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就是面向“偶性”建立一个试图取消“偶性”所关联的种种恐怖的“新世界”:一个存在“完整性”意义上的“存在之壳”!就“偶性”的绝对性而言,“存在之壳”是“偶性”的一种奇迹般的,甚至是“神迹”般的现象学发生。
个体对于存在“完整性”的追寻和建构不具备普遍的存在主义意义,但若一代又一代的个体延续不断地将其独特的存在“完整性”体验以书籍的形式公之于众,那就相当于构建了一个人类共享共建的、概念意义上的“存在之壳”——一个类似于蜗牛壳的生命存在形式。就像蜗牛壳是蜗牛生命的一部分,“存在之壳”也是人类存在内在的一部分。
若把“幽暗”世界的“遮蔽性”隐喻为一片草木和荆棘丛生的原始森林,那么每本书籍所发散的“存在之光”就是刺向“幽暗”世界之“遮蔽性”的利剑。无数利剑披荆斩棘,为人类自身和事物开辟一个可以“无蔽”地显示自身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林中空地”:它“是疏朗处,是一块敞开、亮堂的林中空地,存在者在这儿可以像树林里的小鹿一样,腼腆地站出来”,以“是其所是”的方式显示自身。此外,空地还“提供了一个相对开放的地方,可以让其他的存在者在上面晒会儿太阳。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一切会依然待在灌木丛中,甚至对自身都是隐蔽状态。或者换个比喻,就不会有地方让存在者从他们的壳里出来”。
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开放而敞亮的存在方式,“林中空地”以“不迫使”“不插手”“泰然处之”“放开”“听任事物存在”的方式来帮助存在者和事物出现在林中的亮光下,使存在以“是其所是”的方式显示出来。海德格尔(参见贝克韦尔,沈敏一译,2017:260)认为“林中空地”对于地球具有独特的贡献:“我们不是由属灵的虚无构成的;我们是存在的一部分,但我们也带来了一种独特的东西,虽然不是很多,只是一小块空地……当通过我们,奇迹发生了。”
不自由的“自由”存在
藉由“存在之壳”,人类存在者得以在“幽暗”世界中辟出一块看似“无蔽”的“林中空地”。可若我们把这块“林中空地”当做世界和生活的全部会怎样?小说家通过艺术创作告诉我们:结局必然是存在者身心的“破碎”!
198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利亚斯·卡内蒂于1935年出版《遮目》一书。主人公是一位声名卓著、广为人知的隐居独处的语文学家和汉学家,他不耻于为金钱而工作,故而靠着他父亲的遗产生活了十余年。主人公对书籍极度爱护,以至于达到敬重的程度:他认为书比人重要,视书籍的价值高于人类生命。他对书籍的狂热痴爱使得他视其私人藏书为无上珍宝,并自负地认为其图书私藏是其所居住城市的最大私人图书馆。当他发现他雇佣的女管家对书籍的尊重程度甚至超过自己,便决定与她结婚。
结婚当日,婚礼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主人公居住的公寓。因见卧室空间基本都被书籍占领了,为了腾出空间,他的新婚妻子把一些书籍猛推到地上。看到妻子如此粗暴地对待书籍,他跑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面痛哭。结婚才几天,他们的婚姻就进入一种暴力和分居状态。最终妻子迫使他净身出户。离开了百般珍爱的书籍,他如丧考妣。自此,他的心理开始急剧崩塌而最终疯癫。
主人公试图通过在生活中践行“书籍至上”的原则来保存自身和书籍之“完整性”,但最终的结局却是存在之无情“破碎”:他自己疯癫了,珍爱的书籍被毁了!小说揭示了书籍所建构的“存在之壳”之于人类存在的内在局限性:主人公试图基于“书籍至上”原则构建一个没有“拉链”的、通畅而澄明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书籍是哲学意义上最高的“善”,是支配和管约生活和生命的第一原则。践行“书籍第一”原则,主人公可以过上一种存在“完整性”意义上的书斋生活:一种更多地面向精神或者内在的“生活”,一种生活之上的“生活”,或者一种超越生活的“生活”。
但小说的结局却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的因由在于书籍之于人类存在的内在局限性。虽然书籍无疑承载着人类智慧的集大成,代表人类存在的最高成就,是人类存在意义的风标,但书籍对于人类现实性存在问题的解决永远“在路上”。人类存在的真正活力源于对生活的开放性体验,而非来源于对书籍的顶礼膜拜或者说“拜书教”。小说的结局通过悲剧创作手法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类存在的残酷真相:主人公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的、乌托邦式的“书籍王国”,终究不过是一个因执念引发的谵妄悲剧。
缘何完全凭靠“存在之壳”来生活最终得到的只能是存在的“破碎性”?这是因为“存在之壳”内在地是一种不自由的“自由”存在。它为人类存在者和事物开辟了一块看似“无蔽”的“林中空地”:不考虑“空地”本身对于存在的限制性,人类和事物的存在看似是“自由”的。但考虑到“空地”本身作为人类存在“疆域”的限制性,人类和事物在“林中空地”上的存在绝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存在,而是不自由的“自由”!
被“自由”地“握持着”
“存在之壳”内在的不自由对于人类存在的形塑性或者定义性是显而易见的。“存在之壳”本质上类似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布里埃尔·马赛尔(参看贝克韦尔,沈敏一译,2017:123)所言的“挛缩”:“一种紧绷、被硬壳覆盖的生命形式——‘仿佛我们每个人分泌出一种壳,它会慢慢变硬并囚禁我们’。”现象学奠基人胡塞尔也阐述过类似的思想:人类只有在悬搁判断中将那种累进性且僵化的先入之见或者二手想法放在一边,按照事物“呈现自身”的样子来理解事物,才能打开通往“事物本身”的道路。海德格尔提出的“常人”概念也类似于“壳”:只有挣脱“常人自我”的束缚,才能“获得真实、本真的自我”。
海德格尔虽然对“常人自我”保持高度警觉,但他却不止一次“在与人交往的过程汇总展示他的硬壳——极端形式的马赛尔‘挛缩状态’”(贝克韦尔,沈敏一译,2017:128)。另外,海德格尔本人也发现他深陷自己的哲学世界之中。此外,伽达默尔曾说,他发现海德格尔自我封闭,除非“采用他准备好的那种思考方式”与其对话,否则根本无法与其沟通。
作为一种独特的存在形式,“存在之壳”对于人类存在的掌控、甚至禁锢无所不在,包括我们使用眼睛的方式:“我们使用自己的眼睛时,有一种习惯,习惯回忆前人如何看待我们正在看的东西”(贝克韦尔,沈敏一译,2017:147)。人类可以对“存在之壳”进行改造、升级、优化,甚至升华,但永远无法真正达成“壳溶化”“壳消解”或者“壳解放”。
先天背负着“存在之壳”、且需不断突破其限制的人类存在者,该如何看待“存在之壳”与世界和存在的关系?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参见贝克韦尔,沈敏一译,2017:328)用一句名言——握持之物被握持着(the hold is held)——来阐释意识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作为一种独特的、概念意义上的存在形式,“存在之壳”本质上也是一种“握持之物”:人类存在者试图藉由它来更好地把握世界和存在。作为“握持之物”的“存在之壳”,其被“握持着”是肯定的。被“握持着”的状态取决于握持的方式:若是强力握持,则被强力握持着;若是交互性握持,则被交互性握持着;若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泰然处之”式握持,则被“泰然处之”地握持着。鉴于此,人类存在若要逃脱被“存在之壳”牢牢握持的宿命,只有不断检视、反思和优化“存在之壳”对于世界和存在的握持方式。只有“存在之壳”对于世界和存在的握持方式是“自由”的,其才能被“自由”地握持着。 只有“存在之壳”被“自由”地握持着,背负“存在之壳”的人类存在者才能最大限度地享有存在的“自由”!
[本文为北京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北京文化对外交流话语体系和国际话语权建构研究”(18JDYYA001)的阶段性成果]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50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王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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