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绕过东部逶迤的山岭，裹挟着清晨温暖的阳光从野黑岘沟的山湾里流淌下来，在什川宽展的黄河中泛起层层金波。黄河依着山势，由南向北，转出一块半圆的盆地，四围皆山。河风温润，为每一棵梨树都穿上了一件白碎花的纱衣，遒劲的枝干健硕而高大，蜿蜒着伸向蓝天，细枝旁逸，结着凝蜡般吹弹可破的花朵。

什川梨花的开放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涌动着白色的浪花，春风拂过，浪花就开始借势跳跃欢腾，仿若一场聚会，争相攀谈，叙旧，闲话。那些撑开双臂都无法抱住的粗壮枝干蓄积着强大的力量，节气是燃爆这种力量的焰火，清明刚过，亿万梨花便喷薄而出，河风依然带着凉意，可它们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舒展着身姿，敞开大大的怀抱拥入阳光。

踱步于青石小径，梨花的幽香充斥在空气中，令人迷醉，难辨方位。梨花成阵，阵阵难以逃离，只能凭着感觉，循着香味更深处往前走。思绪完全放空，满是梨花，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梨树，十指开花，七窍开花，连每一根发梢上都坠着层层叠叠的鲜花，这时候，感觉自己也是香的，移步之间，繁花摇曳，步子也小了，生怕磕撞了那些娇嫩的尤物，让自己负了折花的罪名。

【资料图】

不像月季、牡丹，梨树开花总是先发花，后发叶，直到花满枝头，才能真正唤醒一棵梨树。在整整四月中下旬的二十多天里，这些梨树的枝头基本只有花，整个梨园便笼罩在白茫茫的花海中，远远望去，什川的黄河岸边，仿若落下一朵又一朵洁白的云。

兰州的春天总是来得很猛烈，可能也正是因为猛烈，让冷暖空气猝不及防，晕头转向，致使冷锋回杀，而少不了一场沙尘。果然，沙尘还是来了，翻越群山，气势凶猛，如同百万黄狮嘶吼着向梨园而来，一场辣手摧花的悲剧即将发生在这个美妙的春日。这些梨树能否抵御住这场暴戾呢？这些娇弱的花朵定然会被强劲的风沙弄得灰头土脸，千疮百孔，万般落怜吧。想及此，心中便生出许多怜惜来，也默默祈祷着沙尘尽快过去，能够手下留情。风很劲，吹着枝条发出呜呜的悲鸣，一些早开的花瓣被冷风裹挟着纷纷飘荡，宛若一场大雪莅临。气温骤降，梨园的游客们不得不躲入就近的农家乐里静观其变，打牌、喝茶，将赏花的行程变成了临时娱乐。

时间就像被风吹落的花瓣，一分一秒地落在了梨园里，可沙尘却还没有来。出门张望，风也渐渐停了下来，原来的沙尘却沿着起伏的山峦而去，唯独绕开了什川种梨树的这片盆地。人们似乎都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徜徉在一棵棵高大的梨树间。什川的梨花真是太美了，连沙尘都舍不得下手。

什川本是籍籍无名的，就因梨树而大噪。清人有诗云：“一席地兮一带川，树木花光四季妍。桃杏雨，杨柳烟；朝暮人争峡口船。驼石古，水车圆；石门晓月几千年。楼台真如画，魁阁耸山巅。景中景，天外天；谁言此地无神仙？桃源犹不远，仿佛在眼前。”此诗在皋兰一带流传甚广，只知是清代金县县令所作，却无法考证作者名姓，细数清代金县县令，大多能作诗，独曾凤翔为最，其所作《金县八景》等诗，至今传颂不息，时什川一带亦属金县所辖，不知此诗是否也是凤翔先生所作，只能作为一个假设了。诗中似是没有提及什川梨树，但从什川地形来看，“一席地兮一带川，树木花光四季妍。”一句，写的定然就是什川了。想想今日我们看到的这片壮观的梨园，也曾在清代的春日里怒放，突然间便有一种与古人邂逅的感觉，不知诗人也是否曾和我一样，轻拂着身边老梨树粗壮的枝干，考究一朵梨花的故事呢？

当我们真正去追寻这些梨树的历史时，就会发现这里几乎每一棵梨树都有着三四百年以上的年龄，它们生长的年轮里，沁着什川魏、陶、马、李等大姓人家的烟火，一代又一代的什川人，用自己勤劳的汗水养育出春日里万余亩洁白的梨花。梨花氤氲着他们的生活，繁茂着什川的土地，聆听着日夜奔腾的大河之水，在秋日结出一筐筐硕大的果实，来回报它的主人。什川不在四溢的果香里，就在弥漫的花香里。触目即见梨花白，伸手便可摘玉露，什川人真是幸福。在今人幸福的背后，这么多的梨树又有多少人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呢？

在什川，种植梨树是一门考究的技艺，嫁接、修剪、刮皮、灌水、施肥、授粉、抹泥、掸花……在老艺人的摸索总结中，二十多项传统技艺不断完善，传承至今。什川果农嫁接冬梨、香水梨等品种的部位在砧木苗的一米上下处。由于部位较高，接茬以下的野生树种抗旱、抗涝、抗病虫害能力很强，这也是古梨树长势茂盛，至今繁茂的重要原因。高大的什川梨树给修剪和采摘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因此，一种叫做“天把式”的梨园绝技诞生了。每到修剪和采摘的季节，“天把式”们脚踏一根长达十多米状如蜈蚣的独木云梯，依靠云梯和戗杆在与树冠同样的高度，从事梨树的养护采摘。成为一个好的“天把式”需要有登上天梯的勇气，更需要头脑与身体的整体协调，他们身轻如燕，一年四季奔波于果园，如同一只只勤劳的蜜蜂，让什川的土地充满了甜蜜。梨树最怕虫咬，虫卵大多寄生于梨树主干的粗皮中，传统的什川果农每到上冬，便用刮铲刮去翘起的粗皮，以防来年害虫滋生，影响梨树生长。为了让果实更加肥美，在梨花盛开的季节，果农们又在梨树周围堆上一层从黄河沿上运来的细沙，用细竹竿“掸花”，以抖落小部分的花朵，保证结果的水分和营养，在“掸花”的过程中，藏身枝叶间的害虫们也被震在细沙上，一个个滚落下来，可谓一举两得。如今，随着科技的进步，这种“掸花”“堆沙”的技艺逐渐被淘汰，但一部分什川的老果农们依然对此乐此不疲，用他们的话来说：“老祖先留下来的技术，环保！”

说这话的人姓魏，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他指着南山坡上一座宏伟的建筑说：“那就是魏园，魏氏家祠，什川魏氏的祖先就供奉在那里。洪武年间，我们的老祖先魏贵来到了什川，才有了今天的万亩梨园……”老先生很自豪。能不自豪吗？先祖们开枝散叶，宛如百年梨树，从一棵、十棵、百棵，到今天浩浩荡荡，洋洋洒洒的万亩梨园，创下了多么大的家业啊！什川已然被公认为是金城魏氏的发祥地，魏氏也是当地响当当的大姓，我想，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位魏姓人都是自豪的吧。

晚风吹来，夹杂着黄河的水汽，泛着甜甜的味道，万亩梨园随风起伏，宛如白浪滔天，我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什川人肩并肩，手挽手，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繁衍，他们手捧着一朵朵洁白的梨花，臣服于这片土地，他们把一颗颗香甜爽口的梨儿高高擎起，当成祭祀这片土地最高尚的贡品，这贡品是对耕读传家的信仰，是对勤劳智慧的膜拜。

□梁卫忠

（兰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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